第一千零一章 道合(一)

  陆府。

  长身玉立温润如玉的青年男子,站在书房里。

  对面站立的,是一个六旬左右的老人。这个老人须发半白,皱纹满面,一双眼睛看似温和,实则精锐深沉。

  “孙儿未和祖父商议,自作主张,上了奏折。”青年男子低头拱手请罪:“请祖父责罚。”

  这个青年男子,正是陆迟。

  六旬老人,正是陆迟的祖父,大齐的首辅陆阁老。

  朝堂上发生的一幕,令陆阁老十分震惊。不过,陆阁老能做首辅,自有过人的城府和胸襟。既未像陈尚书那般当朝失仪,也未像赵阁老那般惊愕行于色。

  这一日下午,陆阁老像往常一样在内阁议事。待到傍晚时分,才回了陆府。回来没多久,陆迟也从宫中回来了。

  祖孙两个颇有默契地进了书房“谈心”。

  陆阁老目光一扫,掠过陆迟的脸孔,心里一时不知是何滋味。

  陆迟是他最器重最喜爱的嫡长孙,也是陆家未来的家主。陈湛略显浮躁冲动,赵奇稍有些跳脱,不够沉稳。相较之下,陆迟沉稳持重思虑周全行事缜密。

  陆阁老常以长孙为傲。

  万万没想到,长孙不动则已,一动就是这等棘手头痛的大事!

  陆阁老定定地看着陆迟,良久才沉声张口:“子毓,削藩之事,皇上准备多久了?”

  陆迟抬头,深深看了陆阁老一眼:“六年半。”

  陆阁老:“……”

  现在是建业七年,皇上登基六年有余。这么说来,皇上是从登基之日起,便有此打算了。却一直隐忍未发。先花了数年功夫,一点一点地掌控朝堂,培养提任亲信的年轻官员。直至今时今日,时机成熟,才开始动手。

  这份耐力,这份隐忍,这份心计,委实令人心惊。

  陆阁老又沉默了许久。

  陆迟低声说道:“祖父浸淫官场数十载,如今身为大齐首辅,位极人臣。新帝登基后,对祖父一直礼遇有加。”

  “身为臣子,为国尽忠,为君分忧,是理所应当之事。”

  “削藩之事,对国朝是大大有益之事。其中利害,无需孙儿多说,想来祖父定能想清楚。”皇上已经下定决心。该如何做,请祖父深思斟酌。”

  ……

  天子最大的优势就是年轻。

  一个年轻力盛又有抱负的君王,想有所作为,想开创属于自己的盛世,亦是难免。天子下定决心要削藩,身为臣子,只有两条路。

  要么追随天子,要么和天子唱反调百般阻挠。墙头草两边倒的行为万万要不得,随时有掉落墙头粉身碎骨的危险。

  该如何选择?

  明暗不定的烛火下,陆阁老的神色晦暗不明。

  陆迟不再多言,悄然退了出去。

  陆家已是大齐顶尖名门,深蒙帝恩。只是,文臣的荣光想一代代的延续下去,绝不是易事。

  勋贵世家,有爵位和世袭的福贵。将门靠的是对皇上的忠心赤诚,一旦有战事,便要领兵上阵杀敌,抛头颅洒热血,所立下的战功,亦会惠及子孙后辈。

  而文臣们,靠着科举晋身。在位时风光赫赫,一旦告老致仕了,家族便会面临衰败的困境。

  也因此,文臣官宦之家,对儿孙的教导皆十分严格精心。在自己老迈致仕之前,能有儿孙辈的在朝堂官场展露头角,便能延续家族的荣光和地位。

  陆迟年轻有为,又是天子心腹。他追随天子,陆家其实也没了第二个选择,也不可能有第二个选择了。

  陆阁老在书房里独坐了许久,忽地叹了一声,不无自嘲地低语:“没想到,我也有看走眼的时候。”

  他一直以为的性情随和胸无大志的天子,原来只是韬光养晦。城府之深,连他也被蒙骗住了。

  如今,天子的宝剑已出鞘,光芒四射,谁能抵挡?

  ……

  隔日,陈言官告病不出。

  消息传进众官员耳中,众官员不由得暗暗咋舌。陈尚书下手可真够狠的,这可是亲儿子啊!

  相较之下,赵阁老陆阁老就温和多了。赵奇好端端地出现在人前,陆迟更是毫发无伤,被天子召进宫伴驾议事去了。

  有好事胆大的,少不得要在陈尚书面前戏谑嘲弄几句:“陈尚书,令公子病得如何?不如我介绍一位京城名医给陈言官看诊如何?”

  “听闻皇上赏了太医去陈府为陈言官看诊治伤……不对,是治病。倒不必你我多事了。”

  陈尚书气头一过,也在懊恼自己冲动手重,让别人看了热闹。在得知赵奇和陆迟皆安然无事进宫伴驾后,心里就更懊恼后悔了。

  天子执意要削藩,谁也挡不住。既然如此,追随天子摇旗呐喊显然也不是什么坏事……

  这个暴躁冲动的脾气,可真收一收了。

  过了几日,小朝会上商榷完政事后,天子主动留下了陈尚书,亲切地问询起陈湛的“病情”:“……朕不便出宫,不然,就登门探望他了。不知他现在身体如何?”

  陈尚书脸皮再厚再老,也禁不住天子这般询问,耳后有些火辣辣的。咳嗽一声应道:“多谢皇上关心。陈湛病的不重,再有一两日就能恢复如初,进宫伴驾了。”

  盛鸿温和笑道:“如此就好。朕每日政事繁忙,身边离不得陈湛。待他病愈了,让他进宫来见朕便是。”

  陈尚书老脸也有些发热了,唯唯诺诺地应是。

  出了移清殿后,陈尚书抬手,擦了擦额上的汗珠。

  当日晚上,陈尚书一回府,就沉着脸去了陈湛的屋子里。

  陈湛年轻力壮,挨几棍子受些皮肉苦而已,有宫中疗伤的药膏敷着,每日躺在床榻上好吃好睡好喝,养得面色红润,精神好极了。

  一见亲爹来了,陈湛立刻收敛笑容,挤出宝宝心里真苦的表情来,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:“父亲。”

  陈尚书:“……”

  陈尚书看得气不打一处来,瞪了一眼过去:“混账!就那么一点皮肉伤,哪里要整日躺着要人伺候?明日就给我起身下榻,进宫伴驾去!”

  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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