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对不住，对不住，有点事绊住了。”那少年一跑到跟前就连连作揖，他长得浓眉大眼,便是不笑看着也像带了三分笑意,这几个揖作下来更是憨态可掬。</p>
蔷薇盯着他的手瞧：“你的手好了？”不待那少年回答，又加了句，“骑个马都能摔断了手，羞羞。”</p>
那少年笑嘻嘻地拉了她，一面说话一面进了茶楼雅间：“这不是不小心么，还没好利落就被我爷爷罚抄书，命苦啊。”</p>
蔷薇哼了一声，把字帖塞了过去：“给，三十遍《春赋》。”</p>
少年感激涕零：“蔷薇，你真是我的救星。”等翻了几页，突然哀叫：“完了，完了，你怎么越写越差？你看，最后这几张，写得跟狗爬一样，我爷爷看了肯定会揍得我屁股开花的。”</p>
蔷薇翻了个白眼：“不是我越写越差，是你越写越好。你不是说爷爷开始怀疑功课不是你自己做的了？想想看，你都三个月没写字了，一写就写那么好看，你爷爷才要揍得你屁股开花呢！还有，你的字本来就像狗爬，我模仿你的字迹容易么我？”她的声音又清又脆，还带着奶声奶气的童音，偏偏说出来的话老气横秋得叫人好笑。</p>
少年嘿嘿笑道：“不容易，不容易，还是你想得周到。”</p>
她教训起人来毫不含糊：“以后也稍微练练字，我老模仿这么难看的字很辛苦的。”</p>
那少年的小厮低头闷笑，那少年狠狠地瞪了一眼，转头对蔷薇又换上大大的笑脸：“是是是，以后一定好好练习。”</p>
“我的东西呢？”她不客气地开始讨要东西。</p>
“淡墨坊的宣纸，巧云烟的墨青州紫毫，还有凌城朱砂，每样都给你备了一些。不够下次我再拿。”那少年夹了几块茶点到她碗里，“刚刚在楼下怎么回事？那小子又乱说话了？”</p>
“没事。”</p>
少年却是不依：“他肯定说了什么混帐话，是不是？看我怎么教训他。”</p>
蔷薇摇摇小手：“我才不理他呢！跟他吵架，我娘反倒会骂我。”</p>
小厮在一旁插嘴：“哎呀，小祖宗，你可是不知道人心险恶，他哪里是说混帐话，分明是故意毁你的名声，这样下去，你以后想找个好人家都难了。”</p>
蔷薇吐吐舌头：“没那么严重吧？”口气却是不以为然的。</p>
少年一攮她的脑袋：“真不知道你这脑袋是怎么长的，平日很聪明，碰到关键的事就犯迷糊。”少年到底是长了她几岁的，也略略懂了些人事。</p>
“我的脑袋又不是用来想这些东西的。”蔷薇强词夺理。</p>
少年冷笑道：“还真是没见过这么无耻的，我帮你摆平，他们敢再乱说半个字，就叫他们滚出岭南。”</p>
“哦。”蔷薇一面往嘴里塞点心一面含糊应道，“做坏事悄悄的就好，闹大了小心爷爷又揍你。”</p>
少年嘿嘿坏笑道：“把他们都套上麻袋揍成猪头，好不好？”</p>
“恩……这个主意好。”蔷薇拍桌大笑，“他竟然敢说要打我屁股，我爹爹和娘亲都没打过我，就把他揍成猪头。”她耿耿于怀的还是那句话。</p>
少年叹了口气：“蔷薇，到我家来吧，奶奶最疼我，我让她认你当孙女。”</p>
“我才不要。”蔷薇摇头，“我要跟我娘一起。”</p>
“果然还是小孩子。”少年笑道，“以后碰到什么事情就来找我，小爷我虽然没什么本事，找人打架还是会的。”</p>
蔷薇拍拍脑袋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：“我娘给我的考题，限题限韵作诗三首。”</p>
“你说你，琴棋书画样样都不错，怎么就不会作诗？”</p>
“我就是不会！”蔷薇理直气壮。</p>
“不会便不会吧！我找人替你写。”少年嘀咕，“为什么每次我找你帮忙都是好话说尽，你找我做事就是天经地义？”</p>
蔷薇理所当然地道：“你说了我是妹妹，照顾我是应该的。”</p>
少年噎住：“我现在都后悔说那句话了，应该把你买回去当小丫头。”说罢还不忘伸手推了下她的脑袋。</p>
蔷薇不服气：“谁要做你家丫头？”</p>
少年笑：“比主子还精贵的丫头我也养不起。先回了，出来久了又要被娘念，诗找人写好了明天一早叫人放在老地方。”</p>
“等等我啦。”蔷薇从椅子上跳下来，跑到门口却一头扎进一个人怀里，温俊已经风风火火地跑得没影了。</p>
“我倒是不知道庄姐姐家还藏了这么一个宝贝。”楚兰若低头轻轻笑道，“你叫蔷薇？”</p>
蔷薇没想到撞到的竟然是这个坏人，倒吸了冷口气，却马上肃起小脸：“是啊，我叫辛蔷薇，你有事么？”清清亮亮的童音说不出的可爱。</p>
寻常孩子不是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，就是怒目相向吧？她却能藏起敌意，大大方方地问他什么事。</p>
楚兰若眉毛一挑，幽深凤目里划过一道异彩：“刚刚跑出去的是岭南府尹家的小公子？”</p>
蔷薇点头算是回答：“那你又是谁呢？跟我家是什么关系？”</p>
楚兰若笑而不答。</p>
蔷薇继续问：“为什么明明房子已经卖给了你，我娘却说不搬家了呢？你跟我娘有什么约定么？”</p>
被她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，笑意再次浮上楚兰若的唇：“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？你觉得我会告诉你？”</p>
蔷薇垂下眼睛，看着地面：“因为我不会去问我娘。”</p>
楚兰若微微一笑，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小手：“走吧，陪我去个地方。”</p>
“去了你就会告诉我么？”</p>
“也许。”</p>
“我娘找不到我会担心的。”</p>
楚兰若吩咐护卫：“子言，去说一声，就说我带这个小东西出去逛逛，会毫发无损地送她回去的。”</p>
蔷薇瞪了他一眼，径自从街上抓了个小孩：“小方子，你去跟我娘说一声，就说……我去跟你们去掏鸟窝了，晚一点回家，好不好？”知道她跟楚兰若在一起，娘非被吓死不可。</p>
“不是说不去的么？你又要瞒着大家去什么好玩的地方，带上我，带上我。”</p>
“哎呀，真的有事。就这样，你帮我说一声。”</p>
当时的蔷薇不知道，这一走，便走离了她的童年好远好远。灌蟋蟀，掏鸟窝，兜知了，在街上疯玩，帮温俊做功课，从他那里讹东西，这些美好的事情跟她再也无缘。她也再也没有机会回到那个温暖的家。</p>
岭南城最好的酒楼落日楼。</p>
十几道精致的菜肴，侍女佐酒在侧，琴姬隔着珠帘叮叮咚咚地弹奏着《春莺啭》。</p>
楚兰若略略吃了几口菜便停了筷子，饶有兴致地观察眼前的小人儿。</p>
敌不动，我不动。蔷薇一面慢吞吞地往嘴巴里塞饭，一面想着这么漂亮，举止这么优雅的人，怎么就是一个坏人呢？</p>
楚兰若修长漂亮的手指拈着酒杯，漫不经心地问：“她弹得不好么？”</p>
“很好啊。”</p>
“是么？那怎么老是皱鼻子？”楚兰若轻笑，随手替她拿去嘴角的饭粒，“吃饭不要心不在焉，都吃到脸上去了。”</p>
这句话让琴姬弹错了一个音，蔷薇忍住皱鼻子的欲望，若无其事地装无辜：“可能只是巧合？”</p>
“不是你在替她说好话？”</p>
“我没有替她说好话呀，她确实弹得很好。只是好像不高兴呢，弹琴都这么不开心。”蔷薇放下筷子，拿小手帕敷衍似地擦擦嘴巴，皱巴巴地就塞回了袖子里。</p>
楚兰若支着手笑看她：“你能弹得比她好？”</p>
蔷薇摇头，脆声道：“我弹琴只是为了应付我娘布置的功课，那位姐姐却是为了生计，我怎么可能会比她弹得好？”</p>
“这话有道理，是谁说的？”</p>
蔷薇歪头答道：“是我娘说的啊。就像我，娘就说我不用学女工刺绣，因为我不靠这个过活，勉强学也比不上那些要靠刺绣赚钱养家的绣娘们。像我娘，刺绣就很好。”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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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既然承认学不好,为什么还要学弹琴？”</p>
“朝廷大比的时候不是要考较琴棋书画的吗？说起来，以后我也很可能要靠这个讨生活呢！”说到这里她又忍不住皱鼻子，“大概等我需要用它讨生活的时候就不用娘日日督促也能弹得好了。”</p>
楚兰若忍俊不禁：“原来至理名言也是能这般用的。”</p>
蔷薇放下筷子，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：“可是……像这位姐姐这样，勉强讨好别人也是可怜呢！明明心情不好，还不能随心所欲，要勉强弹这样欢快的曲子讨客人欢心，心里只会更加不好受吧？”</p>
楚兰若又是笑：““好了，看在你替她拐弯抹角地说了这么多好话的份上。”他摆摆手，子言赏了琴姬一锭银子，示意她下去。</p>
琴姬感激涕零地朝楚兰若和蔷薇道了个万福，这锭银子抵她好几个月工钱了。</p>
“弹一曲好不好？”</p>
蔷薇摇头：“我弹得不好。”</p>
“弹弹看。”</p>
蔷薇继续摇头。</p>
楚兰若失笑：“那你要怎样？”</p>
蔷薇亮晶晶的眼睛望着他：“换一个问题好不好？”</p>
楚兰若料到她在想什么，笑道：“我是皇商楚家的庶子，楚家的大夫人是你娘的姨娘。现在可以弹一曲了么？”</p>
说了还不是等于没说？蔷薇嘟着嘴坐下，小手按上了琴弦，右手一勾，弹奏的正是那首《春莺啭》。闭上眼睛，想着春日在柳堤上看到的那些黄莺儿，三三两两地停在枝头梳理着鲜亮的羽毛，那清脆婉转的声音从细密的柳叶中传出，会引来一大串的应和。</p>
《春莺啭》这首曲子其本意其实不仅于此，在这个七岁的小女孩手上，它只是变成了纯粹的单纯与快乐，技巧不及，却能让听到的人不由得欣欣然起来。</p>
琴为心声，这个小东西还真是一张无暇的白纸啊。</p>
一曲弹毕，蔷薇眼巴巴地望着他：“我要回家了。”</p>
“好。”楚兰若长身而起，蔷薇很自觉地上前牵住他的手。</p>
“哟，这不是楚三少么？什么时候到的岭南？”刚准备上马车，却见到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摇着一把羽扇款款走来，白净的脸上两捋胡须，面上也是带着淡淡的书香气，白色的衣服，宽大的袖摆，真有几分道骨仙风的意思。</p>
蔷薇如见了猫的老鼠，一下子躲到楚兰若身后。</p>
楚兰若注意到了蔷薇的举动，也只是微微一笑寒喧：“刘翰林。”</p>
那一笑，如暗夜幽兰盛开，连带着周身的夜色都泛起丝丝旖旎。刘翰林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炙热，但随即客气地拱拱手：“楚三少好兴致，这个小姑娘是……”他很清楚，眼前的这个人他惹不起。</p>
刘翰林在岭南城也算是个大人物，翰林不过是个虚职，只是他的女儿是个才人，大小也是个皇亲。平日里也只知道附庸风雅，更是喜欢养脔童，时常会有长得俊俏的小姑娘和少年买进去不久便被整死。人们在城郊的乱葬岗便能看到那些孩子们的身上满是伤痕，还有身上青青紫紫的痕迹。</p>
蔷薇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袖，楚兰若捏捏她的脸颊：“是我家小亲戚。”</p>
蔷薇大大松了口气，楚兰若莞尔。</p>
马车上，楚兰若笑问：“你认识他？”</p>
蔷薇磨着尖尖的小虎牙：“有血海深仇。”</p>
一个小娃娃竟然说与人有血海深仇，楚兰若好笑：“哦？说来听听。”</p>
若是不说，他肯定会马上把她丢下马车自生自灭。识时务者为俊杰，蔷薇皱皱鼻子：“两个月前，我跟小方子他们溜进得月楼后院捅马蜂窝，被逮到了，刚好碰到了那个大坏人，他要抓我回家。”</p>
得月楼？楚兰若挑了挑眉毛，真是个闯祸精，竟然去青楼捅马蜂窝：“然后呢？”</p>
蔷薇吐了吐舌头：“然后温俊看到了，说我是他妹妹，他就只好放了我啦。”</p>
妹妹？该说她的运气好还是人缘好？</p>
“后来我跟小方子他们抓了好多好多的老鼠丢进得月楼，小方子的哥哥抓了条蛇，偷偷丢进那个坏人的马车，他吓得脸都绿了，真是胆小鬼。”蔷薇笑得前伏后仰。</p>
“不知天高地厚，也不怕他把你抓回去当脔童。”</p>
“什么是脔童？”蔷薇一副好奇宝宝的样子。</p>
“要不要把你扔给刘翰林让他给你解释解释？”楚兰若不愠不火地回答，那语气中的凉意让蔷薇起了一身鸡皮疙瘩，直觉地把头摇得像拨浪鼓。</p>
才坐了一会，蔷薇就闲不住了，在马车里左嗅右嗅，最后凑到了楚兰若的身上：“咦，你身上什么这么香？”没见他戴香囊啊。</p>
“你喜欢问为什么？”</p>
他的口气比之前温柔更甚，蔷薇却滴溜溜地打了个寒战，使劲摇摇头，乖乖地坐回位置上。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而已，他为什么要生气呢？之前她说过更出格的话，他都没动怒。</p>
楚兰若瞥了她一眼，悠悠然评价：“你很聪明，也知道审时度势。在你这个年龄也算是难得，应该是一件不错的玩具。”</p>
蔷薇意识到在说她，气得一撇嘴：“谢谢你的夸奖，不过我就是我，不是谁的玩具。”</p>
楚兰若笑：“好，我等着，我再见到你之前，可别变成了别人的玩具哦。”这样玉雪可爱的小娃儿，不知道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呢。</p>
一会生气一会开玩笑，真是喜怒无常。：“楚兰若，你什么时候离开这里？”</p>
“赶我走？”</p>
她眨眨眼睛，表情好无辜：“不是你自己说要走的么？”</p>
“你喜欢这里么？”楚兰若答非所问，“每天都要跟李媒婆还有大虎子那样的人打交道。”</p>
她认真地想了想：“不讨厌。”</p>
“呵……”楚兰若轻笑，“不讨厌，也不喜欢？”第一次对小孩子有了逗弄的兴趣。</p>
蔷薇点点头，认真地道：“我娘不该是这样的，我长大了一定带着我娘和紫薇他们离开这里，不让他们吃苦。”</p>
真是天真得可爱啊，楚兰若懒洋洋地靠在榻上，对这个小小人儿诚挚的愿望不置可否。</p>
马车刚进城东，便看到火光染红了半天夜色，是起火了，街上的人三五成群地远远看着，也有人从家里拿了水桶急冲冲赶去帮忙。</p>
蔷薇仔细看了看，哑然失声：“那里是我家的方向……”（未完待续）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