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01.勇者 一

  不像是称颂皇室荣耀,更像是夸耀自身技艺——由那位卓越工匠倾力所造的、抹上了一层精美黄金纹饰的黄铜大门,被侍从们缓缓推开。它压得大理石地板用沉闷的吼声表达不满,却也被室内的欢腾海洋所淹没——皇室大厅里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宴会。

  “勇者大人已至——!”几个年轻的侍从尽力拖了长音、高声唱道。那声浪像是秋风掠过,金玉流萤的贵族们像丰收的麦野般欠身致意。循着声音,人们看到一个战士从门外的夜幕星河里挤了出来。他身着闪闪发亮的金边银甲,脸若寒霜,步伐稳健,正如一只尚未为王的青年雄狮。

  来人的臂弯上缠绕着的群星的气息还尚未褪去,就已受到了宴会所有人的瞩目。他不得不停下脚步,直着身子简单回礼。自其被召至这个世界时,他的“无礼”便作为一项殊遇,为这个国家的国王所特许,后来也为各个国王所允许。即便如此,他依然也会这样简单的行礼。毕竟这简单的举动,能让一些眼高于顶的贵族们不感到冒犯、照旧愉快的盛会,不至于会对这个异乡人产生无聊且不必要的忿恨。

  过去的经验能让他预测到眼下的场景,如他所料那般。在他还礼后大部分人将目光放回了身边人,因为这位勇士的不喜关注也是出了名的。这对于终其一生以装模作样为荣耀、花去了毕生精力的人群来说,这点小小的性情一经讨论(其实无暇讨论),不免也会被认为是值得容许的——没有一个男性贵族不喜欢更有机会出风头,尤其是这一大好机会被蠢笨的外来人放弃的时候。

  勇者径直向着王座上的国王和王后走去。只不过,他刻意略过了一位可人的女士,那人正是此国的公主。她负责这场晚宴的接待,和来宾打招呼是她的工作之一。适才她正与在他之前刚到访的一对贵族夫妇交谈,说的照例是一些祝贺与欢迎来访的老话。见到勇者来了,她便礼貌的将那对夫妇引领交给了身边的侍女,在客人们别有意味的温柔注视下快步向勇者走去。

  虽然身着仪式性板甲,但战士走的依然很快,因而她很难追上他。公主只好不顾仪态提起礼裙小跑了几步,才拉住了他的白色披肩。

  “晚上好,圣女。”勇者转过头来,表情没有一丝变化,甚至嘴唇也只是难以察觉的翕动了几下。他作了个手势邀请对方加入他的步调,得到了同意,却又因为右胳膊被死死抓住,而不得不放慢脚步。

  “晚上好,勇者,欢迎回家。”没有多余的礼节,也没有多余的寒暄——圣女,也就是公主,温和的回应着他,也一直微笑着注视他:“此外,您方才无视了我。”

  “……”她想要逗我道歉,勇者心里想着。所以——没有应声,甚至没有任何的多余动作——像是那些表现出紧张、不安或者羞赧的动作。周围的贵族们自然的为他和公主让路,却也在悄悄打量他们。战士能用心灵感受到周围人的心绪和思想,自然也包括她的——这是他的能耐之一——因而他等感觉到她快生气的时候才转过头去,却意外的看到近在咫尺的、乌云密布的美丽脸庞,倏得云开雾散——这是发自内心的笑容,他能知道。

  他原本想说,我还能无视更久。现在却哑然了,为掩饰这促狭,他又立刻转头看向别处:“……嗯,礼裙很好看。”

  “谢谢”公主露出了更多的笑容。

  “很适合你。”勇者下意识用左手摸了摸鼻子。这些动作一点不落得被圣女收入眼底,她低头再次道了谢,却小声了很多。如果勇者心绪平静、并无波动,从嘈杂的环境里分辨出、并仔细听她的心声的话,也许也可以得知对方和他正一起害羞呢。

  但到底是这样一位勇者呢,他冰冷的思维很快就把这种感受冻成了块,再用内心的言语化作车轮,将它碾为齑(ji1)粉。

  想到圣女刚刚的话语,他心里冷哼一声,家?我哪有什么家?勇者停了下来,视线越过人群、越过国王王后、也越过他的王冠王座,回想起了他第一天来到这里的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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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这个青年就那样出现在了一个陌生的环境里。原本熟悉的繁华街道、车水马龙在视线里闪烁几次后,便消失不见。棱角分明、摩天碍日的钢筋混凝土建筑也在视野里扭曲,变化成了富丽堂皇、金铺屈曲的宫殿。他站在这个大厅的正中央,正午的日光从天窗上坠了下来、压在他身上。这使他很难看清周围,下意识的抬起手挡去了阳光后,他才看清楚自己已经不在街上了。

  “我等已恭候多时了,勇者大人,欢迎您的到来!”在青年还略微皱着眉、茫然的望向周围、试图明白自身处境时。一位金发金须、像是国王的壮年男子从武装的侍从中走了出来,他和颜悦色、一举一动都显得真诚而得体。

  走在国王身边的是一位神态温婉的金发女性,她所戴的叶冠表明了她身为王后的尊贵地位——高贵而美丽。她微笑着欢迎勇者,但青年只是看了她一眼,便面无表情的同国王攀谈了起来:“我有注意到你们的阵仗很大——以真人秀而言的话,请告诉我,你们是以何种手段将我绑来这里的?”

  “真是个无礼的小子!”在武装侍从的身后传来了怒骂,在场的人并不多,只有七位贵族和十五名骑士、侍从。显然高位贵族们很难忍受勇者直白到近乎侮辱的揣测。他们议论纷纷,直到一位年迈的老贵族站了出来,走到阳光下,显然正是他指责了这位正沐浴在阳光里的外来人。

  “小子!听好了!站在你面前的正是费罗西王国第四十九代国王安布鲁瓦茨·德·格伦尼,以日之女神的名义,你必须跪下表示尊重!”老贵族严厉的批评了勇者,他脸侧的刀疤在阳光下非常显眼,将目光衬托的非常有力,想要将刚被称呼为青年的勇者压倒。

  外来人并未畏惧,但却偏开目光,并没有多作反应:“我还要追加一些问题,为什么把我带来这里?你们想要什么?何种条件下可以结束这场尴尬的表演秀,以让我回家?”青年又迅速瞟了一眼老贵族,这更是让他怒不可遏。

  国王温柔的看向王后,对方也默契的看向他。王后一瞬间领会了他的意思,她走上前拉住老贵族的手,“父亲,您可能会吓到这位年轻人,让国王来和他谈谈吧。”老贵族冷哼一声,被女儿挽着回到了阴影中,但嘴里却不停的念叨着什么。国王则一个人站到勇者面前,敞开双手显得毫无保留。

  “请允许我再次自我介绍,”国王的声音把勇者的注意力从阴影处带了回来,集中于阳光之下。“我是费罗西国王安布鲁瓦茨,方才与你谈话的是我国的元帅博诺·德·帕拉特公爵,也是吾妻玛蒂尔达的父亲。”

  他顿了一顿,面前的勇者只是听着,没有接过话题的意思。国王显得有些尴尬,只好继续说下去:“他是位严厉的长辈,无论是对我还是对他的下属,但我们都知道他是个正直且忠诚的人,可以从他身上学到很多。所以,勇者大人,请勿记恨于他。”

  随后国王又向他介绍了掌玺大臣埃瓦利斯特·德·科尔卡松公爵、近卫骑士团长费利克斯、财政大臣热拉尔·德·罗勒波尔公爵和大主教奥克塔夫。结束后,国王微微欠身,勇者对这行礼显然是嫌恶的,这微微表现在了他的表情上。但他依然以同样幅度的欠身表达了敬意,并直白的说:“我同样抱歉,以及我并不在意,国王——”

  他把国王这俩个字咬的很重,“请讲清你们的意图,如果你们不是抱持恶意的话。请记住,我并不愿意浪费双方的时间。”

  “谨记在心,”国王近乎谦恭的回应道。青年眯着眼睛看向对方,他依然无法确定眼前人是演员还是一位真正的国王,或者两者都是,因而他继续专注的听了下去。

  “以女神的名义,我接下来所说的话句句属实。勇者大人,您是被日之女神从其他世界里选择出来,被召唤到我们的土地上。成为她的代行者、神选者,承载、使用她的力量,以消除灾厄,斩杀恶魔,拯救世界于原初之神所设置的千次劫难的考验中。”

  青年连连摇头:“诉诸我没听过的女神的名义可没法让我相信你,这倒不如诉诸基督,把手放到圣经上发言以示绝对真诚,就像你们昂撒人常做的一样。”

  国王温和的笑了,他从先祖所写的、关于勇者到来时的日记就了解到,勇者们在刚刚到访他们的世界时是非常困惑的,因为这个世界习以为常的事物大多数并不存在于他们的原生世界,特别是魔法和真实存在的神。

  他正准备开口解释,但大主教奥克塔夫从队列里走了出来,行了一礼,“勇者大人,吾王,请听我一言。”

  得到国王的允许和青年的默许后,大主教继续说道:“勇者大人方才还在自己的世界,故而无论他对我们的所作所为,是感到困惑、怀疑还是愤怒,想必都是非常正常的。但是——”

  大主教话锋一转,“他仍然没有正式成为勇者——他没有唤醒圣剑——还请诸位大人避免过早的、将救世这般沉重责任加诸其身。此时此刻,这个世界依然是我们的世界,救亡图存的责任全部都在我们,而没有一点是这位年轻人的。”

  所有人都在仔细观察勇者,但他似乎只是深深看了一眼主教。又有什么花样?青年厌烦想着,我还能回家吗?

  大主教转向众人,张开双手。“所以我提议,请安德丽娅公主带他去千剑之间,这有助于他理解我等所言非虚。如果圣剑响应了他,那么,各位大人,我们可以再商讨是否请求他的帮助,以决定最终是否将其箴言与名字刻在千勇石碑上。”

  随后他又转向青年:“勇者大人,我们能有荣幸知道您的名字吗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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