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8 章

  聚餐在十点结束。

  踏出火锅店大门的时候,棠月已经喝得酩酊大醉,要不是温窈拉着,她能跟路边的电线杆拜把子。

  场务小哥招呼着一批人一批人陆陆续续地上车回酒店。

  见人太多,裴峋便没着急先走,摆摆手让场务他们扶那些喝多了的上车。

  在一旁的便利店买薄荷糖的功夫,裴峋便刚好撞见沈诗若的经纪人笑盈盈地堵着周导说些什么,最后又被三两句打发的场景。

  耳根终于清净一会儿的周导长舒了一口气,站在马路牙子旁掏了根烟。

  抬眸瞥见裴峋朝他走来,摇着头抱怨:

  “哎,跟这些有后台的人打交道就是麻烦,既不能得罪,又不能真让她来我们剧组添乱,愁得我一晚上白头发都多了好几根。”

  见周导摸了半天口袋,裴峋从自己外套里掏出了一只打火机。

  滚轮打火机在他指间极灵巧的转了几圈,周导甚至没看清他是怎么一边用手指转打火机一边单手打火的,火苗已经点燃了他咬着的烟。

  咔哒。

  裴峋甩手合上盖子。

  “什么后台,这么不好得罪?”

  周导还没从裴峋的每日一个bkg小技巧中回过神来,慢了半拍才道:

  “温氏集团呗——那个沈诗若,听说是温正辉的女儿?我也不太清楚,可能是随妈妈姓吧,但背后捧她的是温家,这点是毋庸置疑的。”

  “……她说自己是温正辉的女儿?”

  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,裴峋扬了扬眉。

  “怎么,你认识?”

  裴峋没回答,只说:

  “还有四天就要拍了,你拒绝了沈诗若,还有别的人选了?”

  “……也不是,我也正发愁呢,你说这么多女艺人,就真的找不到一个档期合适、片酬合适、不作妖、不加戏,还长得漂亮又有气质的演员客串一下吗?”

  香烟漫开灰蒙蒙的雾。

  不远处的街边路灯下,温窈正扶着喝得半醉的棠月上车。

  折腾了一番,她的丸子头也乱了,只能拆开再重新扎。

  于是她的头发散落了下来。

  乌黑微卷的发顺着背脊垂落,橘黄色的路灯给她镀了一层昏黄的光。

  她站在十二月冬日的寒风里,发丝似蛛网纠结,雾蒙蒙地笼着她的身形,美得像一片稍纵即逝的雪花。

  不知怎的,裴峋忽然想抽一根烟。

  擦燃火机后才记起自己已经戒烟了,于是只好将点燃的打火机在指尖翻转把玩,以分散他的注意力。

  周导在一旁看得提心吊胆,生怕他一个手抖就烫伤了自己。

  “你要是想找个这样的演员,其实也没有多难。”

  裴峋忽然开口。

  “谁?”

  裴峋却没有直接回答。

  “她同意之后再告诉你。”

  周导顿时来了兴趣:

  “嚯,哪位小花这么大排面?是那位新晋影后?还是最近大火的那个女团队长?我跟你说这角色没演技都没关系,最重要的就是漂亮……”

  “放心。”

  指间火苗明灭中,他垂眸淡淡道:

  “比你说的那些都漂亮。”

  当晚,回到家中的温窈收到了一条消息。

  xun:谈谈?

  附送一家会员制餐厅的定位。

  ……这什么意思?

  躺在家里沙发上的温窈看着这条消息有些狐疑。

  他想谈什么?

  温窈把什么“离婚”“分家产”“他要摊牌自己外面有人了”各种可能性都猜了一遍,猜到最后又觉得没什么好猜的。

  离婚正合她意。

  外面有人她也无所谓。

  至于分家产——

  要是真的分家产,温窈想,钱可以多分他一点,房子她很喜欢,必须给她留下。

  窈:明天几点?

  对面很快回复。

  xun:七点吧。

  七点。

  正好周导说明天下午五六点就收工,晚上要搭新的景,这人时间点卡得还挺好。

  温窈答应了下来。

  临睡前,她又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欣赏了一下她和裴峋的合照,滚了好几圈才美滋滋地闭上眼。

  然而这一晚,温窈睡得并不踏实。

  接连不断的梦一个一个朝她袭来。

  却像是一卷完整的胶卷被剪碎,只剩下断断续续的片段在梦境中闪回。

  ——窈窈!窈窈你要去哪儿!?

  ——窈窈,人总是要往前看的,我们不能一直停留在过去的回忆里对吗?

  ——窈窈,我知道你生爸爸的气,但爸爸向你保证,你永远是我的宝贝女儿,没有人能取代你的位置。

  画面与声音越来越多,越来越乱。

  像被狂风吹起的纸屑铺天盖地,雪花似的将她整个人淹没。

  温窈猛地睁开眼。

  床头摆放着她的全家照,温窈下意识地夺过相框,一滴眼泪猝不及防地砸在了照片上。

  ……怎么哭了?

  温窈茫然地摸了摸脸上的泪水。

  几秒后,她果断掀开被子下床——

  她得回家了。

  立刻,马上,她得回家看看。

  现在时间还早,她跟统筹请个假,再定两个小时后的飞机回去。

  至于晚上约好的那顿饭,她定下午四点的机票回来应该也能赶得上,实在来不及就改一天,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——

  然而当温窈掏出手机准备订机票时,一个备注为“许护工”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。

  温窈看着备注的三个字,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。

  迟疑了许久。

  她手指僵硬地点了接通键。

  “……喂?”

  “是温小姐吗?”电话那个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,语气恭敬,“不好意思打扰您了,那个我就是想问问这个月的工资……是不是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的,所以才推迟了几天……”

  “工资?”

  温窈觉得自己的嗓子有点干,魂不守舍地去寻水杯,却一不小心打翻在地。

  玻璃杯和水在地板炸开,温窈却只怔怔看着,一动不动。

  “你是说,我请了的你,我给你发工资……我让你照顾的是谁?”

  对方却以为温窈在说反话,连忙道:“温小姐对不起,我上个月确实有两天偷懒了……”

  “是谁?”

  温窈一字一顿地问:

  “躺在医院里的人是谁?”

  护工怔愣了许久才答:“是……您的母亲,梁少柔女士啊。”

  温窈的舅舅梁家成赶到医院时,看到的便是坐在病房外的女孩。

  她没有哭,又或者是已经哭过了,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,像一尊雕塑。

  “窈窈——”

  他匆匆走进,在温窈面前半蹲下,急切问:

  “你电话说你失忆了?什么时候的事儿,怎么都没通知我们一声?你……”

  “舅舅。”温窈的声音有些哑,“我爸呢?”

  梁家成一愣。

  他看了看病房里面躺在床上已昏睡五年的梁少柔。

  五年前,喜欢爬山的梁少柔在旅游时意外遇上暴雨,从山上摔下,重伤成了植物人。

  此后两年内没有苏醒,生还希望十分渺茫,除了温窈以外,所有人都灰了心。

  包括温窈的父亲温正辉。

  “……你爸工作太忙了,不是在国内飞就是在国外飞,你要是想见他,我给他打电话,你爸要是知道你想见他一定很开心……”

  温窈忽而抬起眼眸。

  她的长睫未干,眼眶周围也泛着哭过后的红,梁家成看着心都揪了起来。

  “为什么很开心?因为失忆前的我不想见他?我为什么不想见他?是不是——”

  温窈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,却又咬牙忍了回去。

  “他是不是,不是我的爸爸了?”

  昨晚沈诗若那惊惶愤怒的眼神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。

  梁家成与她对视几秒,叹了口气:

  “窈窈,你放心,你是他唯一的女儿,他永远是你爸爸,谁都抢不走。”

  他没有否认。

  温窈脑子轰地一声炸开。

  “是谁?”她一字一顿地,眼里燃着愤怒的火光,“难不成真的是,沈艳秋?”

  温窈很不愿意往这个方向想。

  毕竟,沈诗若的妈妈沈艳秋和梁少柔是好朋友,沈家家境普通,梁少柔却从没有瞧不起,还说要认沈诗若当干女儿。

  但她不得不这么想。

  从很早以前她就觉得,沈艳秋对她爸过于殷勤,已经超出了朋友的范围。

  梁家成知道瞒不过她,只能承认。

  “……是。”

  巨大的愤怒与悲伤涌了上来。

  温窈看着病房里梁少柔苍白的睡颜。

  他怎么能这样做?

  他怎么能丢下这样的妈妈?

  “窈窈,窈窈。”

  梁家成拉住来回踱步的温窈,宽慰道:

  “不必担心,我们跟你爸谈过,他可以和别人再谈,但温家的财产只能是你的,谁都不能分走,而且只要你没有点头,你爸也不敢真的让那个女人登堂入室……”

  四周的声音温窈都听得不太真切了。

  什么期权股份不动产,她根本不想要那些东西。

  她只想一切都回到从前。

  回到那个在银杏叶里打滚,牵着妈妈的手在放学路上和她讲学校趣事的——那个时候。

  “舅舅。”

  温窈摸了摸脸,深吸了一口气。

  “我想知道,这些年到底都发生了什么。”

  夜色渐深。

  三面落地玻璃窗映出城市夜色,霓虹灯次第亮起,沿着江岸蜿蜒而下。

  桌上的龙井茶续了一杯又一杯,侍应生心里有些犯嘀咕,忍不住在换上一壶新茶时温声提醒顾客:

  “裴先生,还有十分钟我们店就要打烊了,今日招待不周的地方我们深表歉意……”

  从六点开始一直坐了四个小时的男人终于动了动。

  帽檐下的五官看不分明,他没有言语,只是漠然打开手机结账。

  付款前一闪而过的,是微信界面上一连串无人回应的消息。

  十点整。

  裴峋终于离开了约定的餐厅,回片场附近的酒店时,小方刚好在楼下和经纪人俞芳姐通电话。

  “……您放心,老板这段时间情绪看起来好转很多了,说起来倒是温小姐感觉有点怪怪的,不过有温小姐在老板看上去也开心很多,药也吃得比以前少了……老板?”

  小方见裴峋匆匆穿过大堂,下意识叫了一声。

  裴峋却没停,长腿三步并两步,按了电梯径直上楼。

  五分钟后,小方听到一阵熟悉的引擎声,敏锐地意识到不对后立刻冲了出去。

  “老板——你干什么去!”

  那辆价值千万的豪车被裴峋踩得引擎轰鸣,眨眼就消失在了小方的视线尽头。

  等他哆哆嗦嗦掏出手机,只看到裴峋发来的两个字。

  ——回家。

  急速掠过的狂风紧贴着跑车流畅的车身线条。

  不限速的路段,裴峋将脚下的油门压低,再压低。

  他不发一语,引擎代替他在夜色中发出近乎骇人的低鸣。

  从回国开始,她的所作所为就令他捉摸不透。

  在人前装作是他的粉丝,热情得好像他就是她的全世界。

  在人后,又冷淡得仿佛跟他多说一句话都厌倦,时常令他怀疑她是不是有人格分裂。

  与其这样忽冷忽热若即若离,倒不如还像从前——

  客套的、疏离的,将婚前协议书递到他面前,低声道:

  “裴老师,你为了帮我而答应和我结婚,我已经很感谢你了,这是我让律师起草的婚前协议,确保以后我们离婚时我不会分到你的财产,请您务必签个字。”

  ……

  他忽然前所未有的,想知道她究竟在想些什么。

  车驶入麓湖别馆的停车场。

  裴峋出国三年,也三年没有回家,他记得临走的时候还告诉温窈,除了他的录音室和健身房之外,家里的格局可以随她更改。

  但那时温窈只是愣了愣,旋即又用那种客套的口吻告诉他。

  “我只是暂住在这里的客人,以后要搬走的,还是不要乱动你的东西了。”

  话音还回荡在耳边,但当裴峋输入密码刚打开房门时就差点被什么东西绊倒。

  低头一看,门口摆了一排鞋。

  不仅如此,裴峋打开灯放眼一看——

  深色调的沙发上堆满了玩偶,入门处的小衣帽间被女人的衣物占据。

  家里只做装饰的假花全被扔了,取而代之的娇艳欲滴的鲜切花,屋子里随处可见。

  阳台的一角更是被改造成了零食库,各种零食饮料一应俱全堪比小型小卖部,满满当当摆了三个架子。

  “……”

  暂住的客人?

  不乱动东西?

  他从架子上的一堆零食里拎起一包辣条,扯了扯唇角。

  而此时的温窈似乎也听到了门外的动静,还没来得及害怕,忽然想起了什么。

  ……哦。

  她是不是原本晚上还有约来着?

  但因为家里的事情对她冲击实在太大,温窈完全把这件事忘了,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医院回来的。

  她只知道自己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抱着被子大哭了三个小时。

  等哭够了,又上网搜了不少和温氏集团、沈诗若有关的消息。

  她发现沈诗若参演的不少电视剧电影,都有温氏集团的影子。

  也就是说,从三年前沈诗若出道以来,就是温家——或者说是温正辉在捧她。

  于是温窈的悲痛瞬间转化成了满腔怒火,只恨自己知道得太晚,否则昨天在聚会见到沈诗若,她必定当着所有人的面骂她个狗血淋头。

  但现在,温窈拿起手机看着一大堆未接来电和微信消息,明白至少在她那个塑料丈夫这里,理亏的人好像是她。

  温窈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。

  待会儿见到对方,要怎么把他敷衍过去呢?

  脚步声越来越近。

  卧室内的灯光亮着,裴峋没有立刻走进去。

  而是站在两个卧室共用的衣帽间,稀松平常地脱下外套挂好。

  又一边扯开领带,一边扫过扫床上团成一团的女孩,念出一早准备好的台词:

  “还不睡?是等着——”

  后半句“给我认错吗”还没说出口,裴峋终于看清了温窈此刻的表情。

  瞪大了眼。

  不敢置信的。

  并不是普通的震惊,而是连尖叫声都卡在了嗓子眼,呼吸也忘记了的震惊。

  这种极度震撼的表情令裴峋都不得不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。

  他蹙了蹙眉,打量着温窈乱糟糟的头发、泛红的鼻尖,以及明显哭过的眼睛。

  原本预计好的狠话在舌尖打了个转。

  顿了几秒后,他用“多少有点过分了”的神情望着她,指尖在门框上迟疑地点了点。

  “……你不会,还要等我哄你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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