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章 举世之敌

  后面的这些天,化身为长安城一普通老头的光明大神官如常出入客栈、吃饭睡觉,寻幽访胜,煨炉饮茶,听曲打盹,每天必逛临四十七巷,然后看桑桑。

  他吃饭睡觉看桑桑,煨炉饮茶看桑桑,听曲打盹看桑桑,每天都去看桑桑,打听到老笔斋里黑瘦小侍女的名字后,看桑桑便成为了他生活中最重要的那部分。

  某日,老人提着两提芙蓉记的桂花糕再次来到临四十七巷,看着小侍女被一辆华贵的皇家马车接走,他不禁有些好奇疑惑,却也没有多想什么,只是看着大门紧闭的老笔斋,看不到桑桑忙碌的小身子,老人觉得若有所缺,若有所憾,惘然呆立半晌后,忽然想起来自己竟是忘记了来长安城的真实目的。

  老人的眼中早已没有那抹黑夜的影子,他不知道那个人藏身在长安城何处,是不是还在长安城里,这些天他甚至根本完全忘记了这件事情。

  在临四十七巷灰墙上惘然而立,他想起了这件事情,摇了摇头,把手里提着的那提桂花糕放到老笔斋铺门前,紧了紧身上变得有些脏的厚棉袄,穿过东城密若蛛网的街巷,来到南城一处幽静府邸间。

  巷口安静地伫立着两棵大槐树,树叶在冬风里有气无力打着卷,与街巷两侧宅院里探出来的傲然大树森森绿意相比,实在是显得有些寒碜。

  街巷中段有两座府门相对,老人理都没有理右手方那座隐有人声传出的府邸,直接向左手方望去。脱落的封条早已被经年的风撕扯干净,只剩下一些残纸飞屑夹杂在木门脱落翘起的漆皮间,看着无比衰败。

  老人静静站在这道凄破的府门前,负着双手,佝偻着身子,看着残存的那座石狮,看着石狮底座后方积着的若经年稠血的老泥,深陷的眼眸里浮出一抹莫名情绪。

  老人站了很长时间,直到一场冬风自巷口袭来,从厚棉袄的领口里钻了进去,激得他咳嗽了几声,身子佝偻的更低了些。

  随着冬风席卷而来的还有一道声音。

  “今年长安城的冬天要比以前冷很多。”

  老人依旧佝偻着身子,回答道:“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来过长安城,所以不知道长安城以前的冬天是什么样子。”

  然后他转身望向巷口。

  一人自巷口缓缓行来,眉直若尺,眼亮若泉,棉布道袍,简单道髻,身后背着一柄长剑,脚下踩着一双草鞋,每一步踏下,皆成龙虎,身前落叶泥砾似乎畏惧他的威势,无风而动簌簌避至街巷两旁。

  正是大唐国师李青山。

  “以后这些年,你可以一直住在长安城,或许会对这里的冬天有更深的认识。”

  李青山停下脚步,看着老人说出这样一句话,表达了留客的意思。

  如果是真正的客人,大唐自然有好茶好酒招待,如果是不请自来,并且有经年之怨的恶客,所谓留客自然是代表别的意思。

  老人静静看着他,缓缓直起身躯,佝偻瘦小的身躯,随着一个简单的挺腰动作,竟骤然变得高大威猛起来,一股庄严智慧强大的感觉喷薄而出。

  面对大唐国师,老人自然不再是那个喝茶吃饭看桑桑的普通老人。

  他是光明大神官。

  …………昊天道南门领袖、大唐国师,世间百姓几乎所有的对权力的想像,都可以赋予在李青山的身上,这些年来从没有人见过他施展神妙境界,因为以他如今超然的身份地位,实在是没有什么事情需要他亲自出手。

  但就连长安城街头巷尾玩耍的顽童都知道,国师理所当然很强大,不然他为什么能当上国师?而对于修行世界里面的人来说,大唐国师李青山身为知命境界的大高手,不出手则矣,一朝出手定然会惊风落雨。

  不过在衰破的将军府门前那位老人也不是普通人,做为西陵神殿最尊最贵的光明大神官,被囚禁十四年,依然拥有无数忠诚部属,便是掌教也不敢妄言诛杀,一朝发力便引发神殿惊天混乱,有史以来第一个成功逃离幽阁。

  大唐国师正面对上光明大神官,不知道胜负如何。

  “西陵来信,说你很强大,师兄也说你很强大,甚至说你有可能比掌教更强大。”

  李青山看着光明大神官,忽然笑了笑,说道:“我知道自己因为心系俗务,道心无法保持清静,所以在境界上一直有所缺憾,所以如果你真比我强大,我并不以为这是很难接受的事情,更不会认为这是一种耻辱。”

  光明大神官说道:“修道多年,如果连这点还勘不透,不免有些愚钝。”

  “所以我看不透你。”李青山敛了笑意,说道:“你和裁决天谕二位神座是不一样的人,当年师兄和我从未在你身上看到一丝对权力的野心,甚至你对昊天光辉在人间的播洒似乎都没有太大兴趣,你苦研教典,你救苦扶难,你慈悲但不以慈悲为怀,你冷漠却不以冷漠为趣,你是一个近乎完全透明或者说光明的人。”

  李青山的声音渐渐冷冽起来:“所以我不明白,为什么当年你会忽然变成那样一个人,你会做那样一件事情,成为神殿第一个被囚禁的光明大神官,我更不明白你为什么脱困之后还要来长安城,你究竟想做什么?”

  “世间一切事与法,皆由昊天注定,我们在世间的位置也早已注定。我的位置在光明神座之上,我的使命便是看到黑暗,仅此而已”

  略一停顿,光明大神官抬头望向院墙上方乱树枝后方凌乱的天空,脸上浮现出一丝慈悲的笑容,继续说道:“如果每个人都清楚自己的位置和使命,那么世间所有事情都会简单很多,当年我看到黑暗,本应由裁决去净化黑暗,然而没有人愿意去完成自己的使命,我只好多做一些。”

  他收回目光,望着李青山说道:“无论你看或不看,黑暗总在那里,但既然看到了,我实在没有办法当做自己没有看到。”

  李青山摇头说道:“如果世间一切事与法皆由昊天注定,那我们何必还要修行求索?黑暗在那里,自有昊天净化,你在自己的位置上完成自己的使命便好,何必还要做这些事情?如果你真能清楚自己的位置和使命,现在的你还应该是坐在神座之上受万民崇拜的光明大神官,又怎么会变成所有人都想杀死的丧家犬?”

  光明大神官沉默不语。

  李青山看着他苍老的面容,想起多年前在神殿偏居里苦心孤诣研习教典的那位慈爱老者,心中生出同情与厌憎交织的惘然复杂情绪,感慨说道:“历任光明大神官均为道门内精研教义聪慧无双之人,但不知道为什么,光明大神官反而是最容易出问题的人,越优秀越是如此,千余年前入荒原传道那位如此,六百年前在南海失踪那位如此,你也如此,为什么会这样?我时常在想,是不是你们这些有大智慧大毅力的人物有大自信,所以才会坚持认为自己看的才是真实的,而且是唯一的真实,从而与真正真实的世界越走越远?”

  听着这番情真意切的话,光明大神官沉默了很长时间,似乎也生出了些许感慨,但片刻后他的表情便变得平静淡漠起来,说道:“看到便是看到,光明眼中之所见便是世间客观之所在,虚妄亦是真实。”

  听他如此说法,李青山不由微怒,沉声斥道:“但除了你,没有人会这样认为!十四年前你假传掌教谕令,让李沛言和夏侯做了这件事情,陛下震怒,掌教同样震怒,若不是你要与整个世界为敌,这个世界又怎么会以你为敌?陛下和掌教又怎么同时认为你该死?你如此德高望重又怎么会被关了这么多年!”

  光明大神官说道:“我没有假传过首座的谕令。”

  李青山眉梢微挑,说道:“你是说掌教拿你当替罪羊?”

  光明大神官语气愈发平静,说道:“谁有胆量拿我当替罪羊呢?”

  李青山沉默片刻后说道:“但这件事情终究是你做出来的。”

  “不错。”

  “你就没有考虑过陛下和掌教的想法?”

  “唐帝和首座的想法,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?”

  光明大神官的声音平静的就像是冬天被冻凝的湖面,平滑无波无痕,仿佛当年他一手造成的那场震惊大唐帝国与西陵神殿的祸事,只不过是些普通小事。

  李青山眼神微寒看着他,问道:“脱困之后便来长安,莫非你还没有放下那事?”

  光明大神官沉默。

  李青山转首望向残破的将军府,慨叹道:“就因为你当年一句话,长安城里死了这么多无辜的人,这座将军府拜你所赐也已经衰败如此,莫非你还不满意?”

  光明大神官面无表情说道:“不满意。”

  李青山指着将军府,厉声斥道:“将军府的人都死光了,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!”

  光明大神官摇头说道:“不,还有一个没有死。”

  李青山眼瞳微缩,震惊异常。

  “当年无论是神殿还是你们唐国的亲王大将,都同意配合我的目光,因为没有人愿意看到冥王之子降临世间。然而事后不知为何,所有人都认为我看到的是假的。你们的亲王认为是受到了我的蛊惑,你们的皇帝震怒异常,所以明明有些人知道这座将军府里还有一个人活着,却再也不愿意再查下去,甚至严禁谈论此事。”

  “为什么我会被囚禁十四年?因为我知道冥王之子还在这个世界上,并且变得越来越强大,我要继续寻找他,而那些人根本不相信有冥王之子,也不相信他的存在,如果让我继续查下去,西陵和唐国之间会出大问题。”

  “那么某些人只好把我关起来。”

  他带着悲悯的情绪缓声说道:“桃山,唐国,整个世界都腐朽了。”

  “不是我要与整个世界为敌,而是整个世界都在与黑夜为伴,与光明为敌。”

  “我是光明大神官。”

  “我叫卫光明。”

  “那么这整个世界都是我的敌人。”

  …………

  (未完待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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